今夜一声枪响后

Let's chase the dragon.

【四海/耀歌】平潮

四海潮平风浪起,何处欢歌耀我心。

                                            ——题记

    咸涩的海风夹杂着细碎的沙砾掠过阿耀的脸颊。是最熟悉的味道,二十多年未曾闻到过了,海风,海,过往,时间。

    还完最后一笔债,回到南澳的小镇,一切似乎没怎么变,只是自己脸上冒出来的扎手的胡渣和眼角的几条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细纹,每分每秒,钝钝地敲打在他心上,在他偶尔坠入往日的漩涡时蓦然清醒起来:哦,我已经四十岁了。

    多年前“飞跃珠江”演唱会的摩托车表演事故之后,他左腿落下了病,一到阴天就疼,走路也不利索了。小腿上的烧伤疤痕张牙舞爪地掠夺了大片的皮肤,时刻警醒着他,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阿耀了。

    阿耀。其实早就没人叫他阿耀了,事故之后,广州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叫人安心的地方了。周欢颂也死了,死的轻轻松松,鸟儿一般地飞走了,他本以为自己要如何如何地悲伤,如何如何地缅怀她,可知道她死讯之后的几天,他竟然还有点嫉妒她,凭什么她可以轻轻松松地离开,留下的债给他,留下的痛苦也给他,为他平添了一份孤独,还顺手浇灭了他的希望。他有时候想,他到底是对周欢歌周欢颂两兄妹是有些愤恨的,周欢颂的那一份在疲于奔命的生计里早已不愿再细想,不愿再计较了;而周欢歌的那一份偏偏又提早葬在了海里。如今自己时不时地倒也冒出一腔不知往何处发泄的悲伤与愤恨,只是他也搞不清楚这无法消磨的情感从何而来了。大抵是恨自己吧,他想,恨什么呢,又搞不清,小镇青年,庸庸攘攘地挤在人群里,洪流里,跟着人群走,早点失掉感官是一件难能可贵的好事,可是悲伤和愤怒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他却希望自己早就死了,跟着周欢歌的脚步一起,提前退场。叫他阿耀的人都走了,阿耀怎么还存在呢?阿耀也走了。离开广州以后,有人叫他小吴,吴哥,年纪大一点了又叫他老吴,没人再叫过他阿耀了。

    天气很阴,潮潮的,小腿又痛起来了,他面朝着那片欢歌所葬身的大海坐下来,索性把腿浸在了冷冰冰的海水中,一下子就痛的他呲牙咧嘴,可是偏偏赌气似的不拿出来了——他倒是觉得这海变成了周欢歌,要报那次他踢痛了周欢歌打着石膏的腿的仇。想到这儿他又笑起来了,较什么劲哪,周欢歌,二十多年还记得这档子屁事,我他妈替你还了二十来年债也没闲的把你捞出来打一顿。海浪回应似的拍得更高了一点,打湿了他上衣的下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蓄起了长发,梳个和周欢歌一样的大中分,碍事了就往耳后一别,潇潇洒洒,飘逸的很。此时海风吹得几缕不听话的头发在他脸上蹭来蹭去,又带他想起来欢歌出事的那天。喝醉的男人带着那种小乡镇卖的劣质酒的气息突然把自己按在墙上耍酒疯,说我真的特别喜欢你,油乎乎的有点打溜的头发在额前飘来飘去,时不时地抚过他的肌肤,炙热躯体的温度像在旺火上烧热的炭一样烤着他的手,脖子,肩膀,胸膛。欢歌抬起眼珠,透过碎发盯着他看,他也该看不该看地望了望他的眼睛,飘飘忽忽也不知道看得真不真切,被酒气蒙着的双眼里底子又似乎是清醒的。欢歌狡猾的笑笑,逗他玩似的得寸进尺,往阿耀的颈窝里钻了钻,又是浅尝辄止,呼出一口浑浊湿热的叹息,喷在他的脖颈上,一股酒味也混杂着钻进了阿耀的鼻孔——他自己也醉的要命,倒也分不清楚是谁身上的酒气了。欢歌湿润的双唇又向上挪了挪,凑到他耳朵边上,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含含糊糊地嘀咕道,哥就爱逗你玩,看你跟个木头似的立那儿了。随即又猛的撒开手,退开两步远,放声大笑起来,又跟红尘和动兔勾肩搭背地向前跑了几步,偏过头似有似无地瞥了瞥他,接着又更乐呵地奔了起来。阿耀在原地愣愣地发蒙,真真假假也搞不清楚,就迈开步子也跟他们奔了起来。会不会游泳啊,欢歌大喊着,下去游一圈醒醒酒啊!三个人跟灵活的鱼儿一样跃进大海里,接下来的事情,阿耀记得也不真切了,似乎是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们,他拼命向前游,也分明看到欢歌是在他身后跟着的,可再一回头,那个落水的小狗一般的脑袋又不见了,他胃里缩成一团,脑袋一下子泛上一阵眩晕。他拼了命往回游,徒劳地在海里打转,直到动兔把他拽回岸上,他好像看见周欢歌笑嘻嘻地从海里一个猛子冒出头来,告诉他说,哥逗你呢,瞧把你吓的,老子的克路布刚刚开张我还没着急去死。一晃神回来,海上静悄悄的,没有欢歌的笑声,也没有“克路布”里扎眼的灯光。

    什么也没有,就只是静悄悄的。

    阿耀有时候觉得自己大概是做了个梦,压根没有周欢歌这个人,但是日子确实实实在在的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的穷困潦倒正是拜周欢歌所赐,他想恨又恨不起来,只好在心里大骂周欢歌你个鳖孙子一票干没老子二十年人生,别想让我再喊你哥。

    二十年过去,他也再没碰过摩托,他想自己是怕骑上摩托,风吹在脸上,又想做回那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阿耀。他也没谈过个什么像样的朋友,四十岁的成年人当然少不了那档子事儿,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要办事了他脑子里都会突兀地响起来那首《只爱一点点》。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像海深,我的爱情浅。

    颈窝处的呼气温暖又短暂,按在肩上的两只手灼得他心头发烫,随后那双手一松,扑面而来的冷气又冻得人难受。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比天长,我的爱情短。

    大排档混杂着烟味和啤酒味儿的烟火气包裹着他,一个长头发披在肩上,皮衣和耳钉骚气逼人的男人油嘴滑舌地要坑他一块钱硬币,最后落了个骨折。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眉来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

    五个人在公路上飞驰,阿耀偏了偏头,瞥见一丛飞扬跋扈的长发在他眼前舞作一团,然后听见引擎轰的一声,欢歌从他身边“嗖”地飞过去,好像轰轰烈烈地飞向下一个二十年。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比天长,我的爱情呀,短。

    短。

    阿耀站起了身,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自己仰起头来先吹了半瓶,随后翻过手腕,将瓶子里剩下的酒洒进海里。

    海浪拍打着他的裤腿,一下又一下地舔舐过小腿上狰狞的烧伤。他的头发在海风中舞作一团。我现在肯定的看着像周欢歌似的,他在心里笑道。

    哥,敬你!他朝大海喊道,声音散在海面上,没个回音。

    天空沉沉地压在海面上,也没见船只了,显得格外冷清。阿耀好像过了两辈子,一世从海边开始,似乎总有光照着,而后却葬在海里;另一世从海里诞生,匆匆忙忙,浑浑噩噩。第一世大概是灵魂的活法,第二世呢,是跟随众生行走的沉重躯体。

    酒精给他的大脑带来一阵眩晕,脸颊上变得暖融融的。他迈开步子,水面从小腿处开始,逐渐没过膝盖,没过腰部,没过头顶。失重之中他好像看到了一枚银色的,亮闪闪的什么东西,他伸手去抓,可再摊开掌心却是空空如也。周欢歌还是没打算把那一块钱还我,他模模糊糊地想。恍惚之间,一个声音在他耳边笑道,比我晚了二十年退场啊,小子挺能忍。耳朵里咕噜咕噜的水声好像越来越远了,灰色的天也越来越远,世界静下来了。

    海风吹着南澳的小镇,镇上热热闹闹,没什么人到海边来。

    天灰沉沉的,没下雨,海面上也没见船只,只是静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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